青琴

一只脑洞很大但写不出来的小琴琴。

【双歌】少年听雨歌楼上(上)-旧文补档

17年4月在微博发过的旧文,18年2月二改完毕,和以前的剧情不很一样。但是二改好像从来没发过,在lofter补个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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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琴剑双绝杨书澜,百无一用谢思渺。”

千岛长歌门,热闹喧嚣的微山书院中,总流传着这么句打趣。

凡看到谢思渺,总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这句话。本是无礼至极,却连先生听见了,都只是叹息着摇摇头,顶多瞪两眼,并不呵斥。

嗯,这的确说的是事实。

半年前,长歌门新收了一批弟子。能进长歌门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而在芸芸弟子中,门主一眼挑中了两位,收在自己门下,可谓是寄予厚望。

这两人,正是杨书澜和谢思渺。

被收为掌门亲传,实在让人羡慕嫉妒眼红。而后来的事更让众多弟子不平:若是像杨书澜,学业勤勤恳恳,成绩斐然,那他当门主亲传自然是令人心服口服;可是那个谢思渺,整日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上课除了睡觉就是睡觉,考试也就勉勉强强过,别的更不见他精通什么,凭什么成为掌门弟子,掌门还对他青睐有加?

于是就有好事之人编了这么句话,在书院里广为流传,其中酸味满满,不尝便知。谢思渺自己也听到过很多次,却并不生气,笑笑就过,一副无所谓不理睬的态度。

少年人,心都比天高,不服别人比自己好。意气用事的多,各种拉帮结派的也多。不知不觉,谢思渺就被弟子们孤立了起来,连着他师兄杨书澜,一并没人理。两人倒不在意这个,毕竟和同窗的交集也仅限于书院里,平时除了公事并无来往。

热闹的书院,两人的座位在左手靠着门的角落,谢思渺在里,杨书澜在外。早课时分,桌上经书堆积,身边檐下轻纱漫卷,晨光透过纱幔斜着撒进来,铺在两个少年身上,青白衣裳衬着金色阳光,暖洋洋的好看。杨书澜正坐,执书读着,时而拿过笔圈圈点点,时而凝神思考,好看的眉头或是紧蹙,或是难题得解而舒展。和他形成鲜明对比,一旁谢思渺埋头抱着书呼呼大睡,从上面看下去就看得到个头顶上的琉璃花簪,惹得先生直皱眉。

半节课过去,谢思渺还是一动不动,睡得很香。一贯教学严谨的老先生实在忍不住了,尽量平心静气,控制住自己摔书的冲动,把书放在桌上点名:“谢思渺!”

琅琅读书声霎时停了,齐齐向左看过去。

同时杨书澜淡定碰了一下谢思渺手肘,谢思渺条件反射一样坐直,站起来:“学生在。”犹是衣冠不整,睡醒松眼。

他起来得快,老先生也不好发作,只得刁难他:“今早发下来,张若虚先生的《春江花月夜》,你背一下。”

下面弟子瞬间开始窃窃私语,有的还幸灾乐祸笑:早上才发的这么长的诗,这会儿就让背,先生是故意难为他。看来这次谢思渺要受罚了。谢思渺受罚他们自然是喜闻乐见,不少学生已经打算看戏了。

谢思渺抓抓头发,面色稍显为难,部分学生正窃喜他无从下台,谁知他开口说的话却是:“先生,我要是背出来,能让我还睡会儿吗。”

老先生毕竟教书多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谢思渺这样上课睡觉的一抓一大把,比他顽劣的多了去了,他也就是喜欢睡觉不听课而已,却从不惹事,没给他添麻烦。之前的一阵气过去了,所以老先生倒没动怒,也想看看他玩什么花样,点点头:“你背罢。”

学生们是不信他能背下来的,纷纷搁了书准备看他笑话,只有杨书澜,不为所动,继续看自己的书。

谢思渺清咳一声,理了理衣袍,背了手,并不理睬众人各异的目光,真的摇头晃脑开始背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他背得认真,先生初是讶异,但随即听得认真,时而点点头,表示肯定;时而又摇摇头,似是这句这个字音调不够好,韵味不够足。渐渐的,连窃窃私语的学生都安静下来,全神贯注听他背这一首被后世人成为“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

谢思渺声音好听,有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滋味,更有他自己的独特,是如秋水夜凉样的清。他背得很投入,声调圆滑宛转,真如月华倾泻,端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引人向往。书院里都被他吸引了,背到这一句时,甚至连杨书澜也放下笔,侧耳认真倾听他的声音。

“……

斜月沉沉藏海雾,竭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叶摇情满江树。”

一诗背完,书院鸦雀无声,似是被震住了,又似是回味。

谢思渺左看右看,“咦”了一声,打破这寂静:“先生为何不点评,是学生背得不好吗?”

老先生:“……”

这孩子好聪明!要是肯在学习上多用心,多好。

他也只能无奈摇摇头,搙了一把花白胡须,清咳一声:“背得不错,少睡点觉,坐下吧。”

谢思渺坐下,老先生转过头吹胡子瞪眼扫视了一下书院,学生们赶紧拿起书,认真背了起来。

谢思渺又在琅琅书声中睡着了,老先生叹了口气,不再理会。过了一会儿,杨书澜看完一页,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看他口水横流,便把笔墨拿开免得他碰翻,再次安静学习起来,半天又想起什么,冷哼一声。

都说谢思渺一无是处。可只有他和师父看过,谢思渺的试卷,向来是只写一半的。

不多不少,不偏不倚,每次都刚好及格的分数,背后是一张张只做了一半的试卷。

他的师弟有多聪明,他都不知道呢。

 

 

 

好不容易下课,杨书澜整理好书本笔墨,把刚醒了没多久的谢思渺拖起来,拿着今天先生布置的作业,像拖死狗一样,无视同窗惊异或者嘲弄的眼神,一路把谢思渺拖回他俩的院子里。

普通弟子本应是住一起的,但掌门弟子自然有所特权,有专门的院子供他们居住。而掌门弟子就那么几个,此刻其他弟子均不在门中,院子里竟就清清冷冷住了他们两人。

杨书澜把他拖进院子,往青石板地上一丢,摔得谢思渺“哎哟”一声,随即居然身手敏捷顺势抱住了他的大腿,嬉皮笑脸,眉眼弯弯泛着狡黠:“师兄,你摔疼我了,得赔。”

杨书澜低头看他,好看的眉眼却是面无表情,声音冷冷:“不放开,今晚你没饭。”

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谢思渺瞬间撒手,在地上滚了一圈到边上不去挡着他的路。

没办法,单独住也有单独住的苦处,他俩住得比较偏僻,吃饭的地方太远,每次去不是饭菜都冷了就是没了,所以他们饭得自己做,菜得自己买,薪柴自己去领,门里每月发点钱给他们,两人凑合着过日子。

谢思渺素来娇生惯养,是个不会做饭的,只能每天死乞白赖蹭着杨书澜解决一日三餐。

杨书澜哼了一声,把今天先生布置看的书和作业丢他身上:“学习去,别烦我。”不再理他,自去换衣服做饭。

待杨书澜端着饭菜出来,不出所料,谢思渺又靠着院中大树遒劲的树根,书盖在脸上呼呼大睡,也不知道树根那么硬他是怎么睡着的。

这人是猪转世的还是什么,一天就没醒多久。

杨书澜暗自腹诽一句,把饭菜摆在树下石桌上,转身轻轻踢了他一脚,拿走他脸上的书,再把他拖起来按在石凳上:“吃饭了。”

谢思渺有气无力捏着筷子扒饭,声音里满是没睡醒的困意伴着看到碗里又是青菜豆腐的绝望:“师兄——真的,就不能吃点,荤的吗!想我堂堂谢思渺之前什么好吃的没有,还得好看姑娘给我端上来,如今竟然沦落到天天吃青菜豆腐的地步!”

杨书澜筷子未停,声音淡漠:“要吃荤腥你自己去弄,我吃素的;好看姑娘没有,只有凶巴巴的师兄,爱吃不吃。”

谢思渺抱着碗绿着眼睛看向浩茫千岛湖水,决定这两天就去做根鱼竿,钓鱼回来让师兄做来吃。

杨书澜瞟了他一眼悠悠道:“别看了,我从不吃鱼,不会杀也不会做。”

谢思渺顿时泄了气,杨书澜从不骗人,说不会就肯定不会。

他愤愤地扒着饭,决定明天就去找师父诉苦,控告师兄不给他吃肉!

——虽然多半门主会说,“那你和他一起吃素啊。”

谢思渺觉得自己真的惨……

吃完饭,谢思渺自觉洗碗,洗完出来正好看见杨书澜在练剑。他便坐在廊下倚着廊柱,静静看着杨书澜。

长歌门的服饰,青白相间。白是宣纸,青绿是这千岛湖水,青白衣服又配以领口金银绣就卷草纹和腰上蟠龙祥云青玉禁步,文雅中有不显山露水的贵气,和长歌门的渊源、气质亦是十分符合。

杨书澜剑法相当好,用招不急不缓,行云流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放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青色剑锋过处犹有残影,如青黛山峦,泼墨写就在白衣上,煞是好看。

这和他之前见过的那些人从来不同——他以前认识的人,或是缓带轻裘却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公子哥,或是团扇半遮却让他看一眼就红霞飞上脸颊的姑娘,但从来未有过如同杨书澜一般,明明出身寒微却自有高傲如寒梅的气质,比起那些纨绔子弟实在是好上太多。

他正看得入神,不料杨书澜剑尖一转,直直朝他刺来!

谢思渺迅速侧身,瞬时绕到廊柱背后,背靠廊柱轻笑:“师兄别动手呀,打死师弟可没法跟师父交差。”

杨书澜一剑恰恰停在廊柱前,相差不过毫厘。

他收剑冷哼:“整天睡觉不用功,体质会很差,过来,比划比划。”

谢思渺忙摆摆手:“师兄,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师弟什么都不会,师兄不在意师弟剑法差愿意指点,师弟本应感激不尽,却怕师兄收不住,废我一条胳膊如何是好,还是不了不了。”

油嘴滑舌,杨书澜不想反驳他,把剑插回琴中。

剑术不精?哄哄别人还好。

他可是没忘记,当时杨逸飞挑了他两人,教他俩习剑时,谢思渺出剑的招式,绝对是练过的,一看就是有高人指点,底子比他这个初学者厚多了,不过一向是不练剑罢了。

他拿过桌上的经书,丢谢思渺怀里:“今天的,我标记好了,背完。”

谢思渺稳稳接住,笑眯眯道:“师兄不如写作业的同时帮师弟写一份吧……哎哟!”头上不轻不重被砸了个栗子,杨书澜袖手从他身边走过,行云流水的回房关门。只是杨书澜走得太快,带起的风卷起了谢思渺青白衣角,房门关上后衣角犹在半空中摇摇摆摆。

谢思渺看着紧闭的房门又出了下神,摸了摸额头,意味不明笑了笑,随手揣了书也回房间了。

 

 

书院生活依旧是泛善可陈。

已是暮春时节,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池里的荷花已经有了骨朵,柳条儿也更绿了。稀稀拉拉有鸣蝉有气无力的吱吱声,和池边蛤蟆的咕儿呱能凑成合唱。平时精神的学生在这破天气下都有些昏昏欲睡,老先生年纪大了精力不好,在上面坐久了,偶尔还会打个盹。

更别提平时就没怎么醒过的谢思渺,每日埋着头睡睡睡,除了吃就是睡,也是没谁了。

书院里只有杨书澜,依旧平静看书、学习,蝉鸣犬吠全不入耳,天气再热也没影响,旁边谢思渺呼噜声更当没听到,仿佛没什么能打扰他的东西。

本来又是平静的一天,直到午休时,突然来了名信使,喧闹的教室由此安静下来。

“谢思渺……谢思渺师兄是在这里吧?”信使是个小师弟,应是年纪太小,学业不重,就让他打打杂、帮忙做些小事,很是活泼可爱。“有谢思渺师兄的信!从长安过来的。”

满堂哗然,纷纷开始交头接耳。

长安……

那是所有长歌弟子都梦寐以求的地方呀。高头大马,长安繁花,是多少长歌学子在千岛湖荡漾微波里做过的梦。梦里它是那么近,现实却是万水千山的阻隔……

而谢思渺,为什么会有长安的信?

从信使递过来的,应该是家书,谢思渺是长安人?

怪不得官话说得流利,诗也背得好呢。

长歌门远在千岛,虽名满天下,却实在山高水迢。若谢思渺真是长安人,能舍近求远来长歌门求学,肯定是有故事了,指不定是纨绔子弟、世家贵族,送出来游玩的,怪不得学习不上心,还能做掌门弟子……一时间众生心思各异,而当事人谢思渺,却还雷打不动地睡得香甜。

信使茫然站在门口不知信给谁,杨书澜只好停了笔,放下书,也没叫醒谢思渺,起身帮他把信拿了,谢了信使几句打发走,回来把信夹在他书里,继续看书学习。

小插曲很快过去,书院重归喧哗。待谢思渺一觉醒来,还在揉眼睛的时候,杨书澜提醒他:“你的信,长安来的,我给你夹在书里了。”

“哦。”谢思渺一副关我毛事的样子,揉揉头发,整理了下衣服,瞥了一眼杨书澜的书,大惊小怪:“哇,笔记这么多的吗!这么多要背的吗!完了下周小考又要不及格了!师兄快借我看看。”

“皮。”杨书澜把写好笔记的书丢他,“给你看这本,记好了。”又另拿起一本,专心的看了起来。

谢思渺嘿嘿笑,知道自家师兄面冷心热,嘴硬心软。拿过他的书对照着自己的看了几眼,也没做笔记,便把书还给他,说是看书,不如说更像是发了会儿呆。犹豫再三,还是把杨书澜给他夹在书里的信拿了出来。

杨书澜拿信时看了眼信封。信封上的字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用的墨隐隐泛着金,一看就是上佳。长歌门虽不缺好墨,但他也知道这墨不是人人都用得起的。写字的人应是出自有一定的身份地位的书香门第,大约是科举出身或者世代书香的显贵。

谢思渺家中如何,他从未过问。长歌门内弟子间一般不会过多询问家中之事。少年人心中还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心机叵测,更不懂什么趋炎附势。偶尔有早熟明事者,在这样的气氛下也收敛着锐利的目光。大家默认都在同一起跑线上,一起学习考功名。学得好,将来科举功成名就,能将就混个官当当,算是不枉苦学多年。学得不好,可能将来就落得个私塾先生,潦倒一生。

然而这种奇妙的,粉饰太平一样却其实苍白无力的平衡,在一个午后,就这样被一封来自长安的家书轻易打破了。

不知有多少人恍然大悟: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你以为大家都在负重走路,其实有人早就骑着名驹扬长而去。

各种心思暗涌暂时不表。谢思渺随随便便撕开封口,展开里面薄薄的一张纸,看了一会儿,随手又折了夹书里,合上书页,然后不知为何一声轻笑,笑声三分凉薄七分讽刺,配着他虽青稚,却也能看出是个俊美少年的脸,无端让人有些心里打怵。

“师兄。”他道,却没有看杨书澜,而是盯着桌上的笔,“我要吃肉。”

毫无关联,甚至有些突兀的一句话,杨书澜却听懂了什么一样,点头:“我托去集市的人买了排骨。”

谢思渺不再说话,像是困极,又趴在桌上睡了。

其实他并没有睡,头埋在臂弯里,暗自冷笑。

——逼婚?

要是真的能把他谢思渺逼得去娶那个他毫无感觉的人,哪怕那个人是公主,他谢思渺也宁可投身千岛碧波!

他想起年少轻狂时,在皇宫花园中和几位皇子谈笑,突然有位姑娘摔了出来。因当天是宴会,来的世家公子小姐很多,他并不知道是谁,伸手扶了,见她含羞带怯,还调笑几句。

要是知道那就是当朝公主,还因为这事儿缠上了他,他当初是万万不会去扶的。

但没有如果,所以逼得他远走千岛。

这也是好事不是吗?不然一辈子都是长安黄金笼中的金丝雀,更何来遇见师兄。

他又闭了眼,听着旁边杨书澜小声的读书声。这令他很安心,没过多久再次睡着了。

——他的师兄不知道,谢思渺本是个浅眠的人,只有在他身边,有安全感,才能轻易睡着啊。

当晚谢思渺如愿以偿吃上了红烧排骨。分量很少,杨书澜不吃这个,是专门给他做的。手艺自然不算特别好,但还是让很久没吃肉的谢思渺差点吃得热泪盈眶。

“要是天天都能吃就好了!”谢思渺夹着排骨,一脸幸福荡漾。

下午家书的事情仿佛就此揭过,谢思渺不提,杨书澜也不问。被悄悄打碎的平衡在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影响,即使这只是暂时的。

“你要吃什么跟我说,要不自己去买。我做。”杨书澜还是吃着青菜豆腐,不曾夹一筷子肉。

谢思渺吃饱了,还差点把碗舔干净,放下碗一脸饕足:“师兄,你为什么不吃肉?”

“习惯了。”杨书澜还是这句老话。

谢思渺眯了眯眼。再习惯不吃肉,也会吃点别的,但是这么久以来,杨书澜只吃青菜豆腐,偶尔吃点竹笋,荤腥全不沾,怕是比出家人还吃得素。

但他没有问,只似是无意地道:“淮南王的豆腐虽然好吃,我还是更喜欢吃点味道重的,下次我去买菜吧。师兄别老是就吃青菜豆腐了,整天穿得青青白白的,吃饭还吃这个,也不嫌嘴里什么味道都没有。”

杨书澜嗯了一声,同意了:“明天半天没课,你去的时候记得帮我在思齐书市买两本要用的书回来。”

谢思渺想的却是明天买菜之前先去见师父一面……信里有些事他还是要转告一下的,顺便看看师父能不能透点关于师兄的口风。

杨书澜……他心里默默地把这个名字写了一遍又一遍,又揉碎了写字的纸,最后还是忍不住太息,把纸展开,细细描摹这字里的宛转曲折。

若是让他师兄知道了他见不得人的心思……怕是……谢思渺抿了抿唇。随即宽慰自己,不会的,杨书澜那样的人,怕是谁都入不了眼,更不会在意他的这点小心思……

少年慕恋,无可厚非,唯一不该的是对自己同是男子的师兄动情。

更何况他身上,还背负了这么多的事情,自己麻烦就好了,千万别把师兄扯进来。

但愿……再埋藏深些吧。

 

 

本是只有下午半天没课,但老先生意外感染风寒,一时又没有空闲的能授课的先生来替代,所以他们到书院时通知这三天都不用来上课。好多学生欢呼雀跃,领了作业就跑了,不多时只剩下倚在门口翻阅作业的杨书澜和明显没睡醒还在状况外的谢思渺。

杨书澜看完作业,把书收回书袋,“走吧,今天空闲多,去见见师父。”

谢思渺这才想起自己今天是要来找师父说事情顺便打听师兄的,既然杨书澜也要去,打听是不可能的了,单独去又显得刻意避嫌,难免师兄多想,就摸了摸鼻子点点头,跟他走了。

室内香烟缭绕,长歌门主杨逸飞让身边弟子都下去,单独和他们见面。

两人跟杨逸飞见过礼,杨书澜先把课业的问题跟杨逸飞提了,杨逸飞一一解答,又询问了一点生活的问题,再无意似的提了下:“三日后就是清明,需要我给你假吗?”

杨书澜停了一停,低头似是在思考。谢思渺侧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说:“头一年,肯定要回去的,劳烦师父给几天假吧。”声音不辨悲喜。

清明……头一年……这恐怕是杨书澜的至亲了。

谢思渺心中滋味难以言表。

杨逸飞点头:“这三日你就可以走了,书院那边我给你五天,应该够你来回,再打点整理下。”

杨书澜“嗯”了一声,杨逸飞又把目光转向谢思渺:“前几日你父亲给你写家书的事情我知道了,传得沸沸扬扬的,让你父亲下次写信写给我,我转交给你,低调些。”

原来信是谢思渺的父亲写的。

谢思渺也点头:“我过几日给他回信时写上。”

“你写信也用我的名义就行了,少些事端总是好的。”杨逸飞再道。

谢思渺也同意了,杨逸飞又询问了些他父亲说了什么。杨书澜这才知道,谢思渺父亲竟是礼部侍郎!

人与人的差距这一刻显得格外的大。

如此显赫的背景,谢思渺当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这样的人,天天窝着跟自己吃青菜豆腐,还能吃下去,就偶尔抱怨想吃肉,也是不容易。

谢思渺想着信里父亲无奈告诉他宫里再次询问他婚姻之事,心里烦躁,却还是笑道:“还能有什么,就问我吃得好不好,在这里住得习惯不习惯,一些家里的琐碎事情。”

“侍郎爱子心切,你更要好好修习,才对得起你家里人。”杨逸飞又勉励他几句,挥挥手让他下去。

谢思渺却是一副无赖:“师父,能让我跟师兄一路去吗?这几日让我独住,饿死了怎么办。”

“你师兄回家,你跟着他干嘛。”杨逸飞虽这么说着,到底还是准了他跟着杨书澜一起走。他知道要是不准,今天恐怕落不得耳根子清净。

从门主那里出来,站在桥上,谢思渺就吊着杨书澜不撒手:“师兄师兄!你家远吗!”

“不远。”杨书澜任他扒着自己,只是边给同门师兄弟打招呼,看着他们路过时善意笑像小孩子一样的谢思渺,边无奈对自家师弟道:“等会儿收拾一下去坐船,就在千岛湖,一两个时辰就能到。”

谢思渺嘿嘿笑:“还没去过师兄家!师兄家里有什么吃的?”

杨书澜顿了一顿:“没有人了,哪还有吃的。”

谢思渺“呀”了一声,顿时为提起他伤心事而有些愧疚:“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杨书澜摇摇头:“无妨,人总是会有这一天的。”

两人收拾了东西后还做了顿饭吃,待真正出发已是午后。这个时间点,学子里要走的早走了,别的没假的还在念书,是故船上空空落落,除了船夫外就他二人。

谢思渺不是第一次坐船,却还是兴奋地扒在船尾,用手拨水玩儿,连宽大衣袖都偶尔掉进水里,时不时捞一捞。

老船夫撑蒿,满脸皱纹,和善笑道:“小子!别栽水里去了!”

谢思渺玩儿够了,坐起来,和老船夫攀谈:“老人家,以前我听说千岛湖的青鱼格外的大!是有多大呢?”

老船夫以前应是打渔的,听他提起这个,爽朗一笑:“小子不是千岛湖的人,没见过吧!以前我们,捞过上百斤的青鱼哩!那个头,像是要把船打翻咯!不过很少!现在二三十斤的还有!”

杨书澜本在船舱看书,听他们对话也来了兴致,收了书走出来,坐在船尾看千岛湖的风景。

“这位小哥倒像是本地人!”老船夫瞧见了杨书澜。见杨书澜点头他才得意道:“看起来就像!”

谢思渺不知想到了什么,扑哧一笑。杨书澜奇怪地看着他,谢思渺转过头,见老船夫注意力又回到了划船上,才附耳悄悄说:“这位老人家看人很准呐,我也觉得师兄看起来就像是千岛的人。”

“从何说起?”杨书澜侧脸看他。

午后微光斜打在杨书澜脸上,镜湖一样的波澜不惊,是那么好看。

他……从前只在精怪小说中,见过师兄这样的人,其身份一般是各类魅惑人心的妖怪,美人皮下是森森白骨。

其实师兄又何尝不是魅惑他的精怪呢……

谢思渺微微失了神,定了定心才道:“……云烟雾霭,山川如黛,宁静美好。师兄的性子就和这千岛湖很像呢。”

他不敢说,杨书澜这人就像是从这山水里走出的……水妖,实在是太不食人间烟火,太过单纯,却又偏偏有着融合了山川灵气的容貌,就像初化成人形,单纯不懂世事的妖精。

师兄好像没有父母,不会就是捡来的妖精吧?

可笑的念头很快被谢思渺自己压下,他摇摇头,暗自嘲讽自己是失心疯了,这世上哪有什么怪力乱神之事。

“胡说。”杨书澜轻轻斥他,“少说这些有的没的。”

谢思渺也没跟他纠结这个问题,很快就按下不提。

 

 

 

 

出了长歌门地界,船在千岛湖行了不过两个时辰,绕过一些弯曲水道,杨书澜就喊在一个岛边停下,便付了船资下船。

谢思渺跳下船,老船夫摇着橹,唱着他听不懂的打渔歌行远了。

他环顾四周,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岛,还算大。芦苇很高,有几只鸟儿在里面嬉戏,并不惧人,全然是住惯了,无人打扰的样子。刚才路过另一头的时候还是有不少人烟的,杨书澜偏偏在寂静无人的这一头停下……

“走吧。”杨书澜拍了下他肩膀,谢思渺回神:“师兄,你家就是这边!”

杨书澜“嗯”了一声,“还要再里面点。”

长歌门的衣服实在是太过于繁复,岛上到处都是浅水坑,稀稀洼洼,芦苇丛生,很不适合在这里行走。杨书澜脱了外袍装好,又拿出两双雨鞋。谢思渺学着他的样子也穿戴好,两人才拨开芦苇往里面走去。

待走过丛生的芦苇,两人往山上走去。说是山,其实也就是一个浅浅的坡。江南之地的山都生得秀气,与川蜀“难于上青天”的景致是全然不同的。或许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秀气山水,走出的杨书澜也是如千岛湖的清秀,长于长安的谢思渺,也有着长安浮华的缩影。

山路很窄,也很短,不过走了几步便豁然开阔,谢思渺就看到了一棵大梨花树,和一个破败得连门都摇摇欲坠的院落。

篱笆上原本应该是爬着牵牛,或者是爬山虎的,此时已经全都枯萎,看不见它们原本的模样。小院的一侧放着晾衣架,也已全是灰尘。他们回来得巧,梨花纷纷扬扬,在最后几天的花期开得烂漫,落英缤纷,白色的花瓣几乎撒了大半个院子,像是祭奠,又像是哀悼。

“师兄……”谢思渺轻轻道。

杨书澜以前便是住在这种地方么?小小的,虽已经破败不堪,却也能看出从前住的人很用心,大概是个很温馨的家呢。

不像他,虽是高堂红瓦,数不尽的珍肴,却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去长歌门以后就没人住了,很脏,还得打扫,委屈你了。”杨书澜走上前,也不嫌脏,用力拽了一下门锁,锈蚀的锁就这么断了。其实篱笆这么矮,又没有人,锁不锁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锁起来,里面还有一些对自己来说值得珍藏的东西,是家应该有的模样;要是哪一天连锁都不上了,那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杨书澜又用这种法子打开了屋门。里面灰尘更重,到处都是蜘蛛网。好在这屋子建得比较高,没有什么潮气,不然大概屋内已经长了好多菌类。

谢思渺主动拿过扫把,帮杨书澜打扫起来。还好门窗锁着,没有鸟雀光顾的痕迹,脏只脏在灰尘。打扫得倒是很快,半个多时辰屋里就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只是没有人住的气息。

谢思渺站在门口看了良久,忽然道:“师兄,以后有空就回来住住吧,书院很多假,又不远,我和你一起来住。”

杨书澜刚把擦过灰尘的帕子放在木盆里浸泡,放了些皂荚洗,听了他这话,手上动作停了一下,半晌“嗯”了一声。

家么,有人,有生气,才是家呀。

谢思渺不知为何心中雀跃起来。

这是杨书澜的家……以后也算是他在千岛,除了长歌门的那个小院以外的另一个落脚之处了。

虽然他不是飘蓬之辈,但独身在外,茫然四顾,有一个避风避雨的小房子,还有……为他留着一盏灯的人。

杨书澜。

他又默念这个名字,看着在院中蹲着,认真洗着帕子的师兄。

为什么会喜欢师兄呢?

仅仅是因为他和自己以前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还是单纯就是他对自己很好?

对自己好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从前这么多人巴结他,他谢公子都不屑一顾。说到底,他看不起那些阿谀奉承:他们对自己好,只不过因为自己的身份罢了。只有师兄,他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身份,仅仅是师弟的身份,却还是对自己这么好,他对自己是真心的。

占了师弟的身份便宜得来了杨书澜的真心,他谢思渺竟胆怯了。他害怕有朝一日自己辜负了这一片赤诚,是故将心思藏得极好。

“真心”二字说来轻巧,却重于千金,多少人求了一辈子,都求不到“真心”,更有多少人的真心被践踏,还换回鄙夷。

他又如何舍得让师兄受伤?

杨书澜啊杨书澜,当真是不一样的。

多少暗涌在心中冲刷,“江流宛转绕芳甸”,弯弯绕绕,最后出口的还是:“师兄回来是祭奠谁?”

“我祖母。”杨书澜洗干净了帕子,把晾衣架认真擦去灰尘,“在岛的另一边。”

“师兄的父母呢?”谢思渺轻轻问,若没记错,师兄说“家里没有人了”,那应当是……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不记得了,祖母也没怎么提过。”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幼年失怙,生计之艰难,不言而喻。谢思渺想着当年祖孙的艰苦生活有些心疼:“师兄是一直跟祖母一起的么。”

“嗯。”杨书澜又洗了次帕子,把篱笆上枯萎的藤蔓都扯下来堆一起准备烧了,帕子晾在上面,“她很辛苦……年纪大了,眼睛也不行,本来绣花很漂亮的,我小时候她给我绣了很多东西。没有我父母后,家里全靠她养活。别的又不会,只能帮人浣衣,做饭,换点钱,将就能吃上饭,还要让我读书,结果还没等到我孝顺她……”

所以这才是杨书澜顿顿都吃青菜豆腐的原因么。谢思渺默然,这哪里是习惯……这是得多苦才会这样,而杨书澜对祖母感情有多深,直到现在还保留以前的饮食。

怕杨书澜太难过,谢思渺随意岔开话题:“师兄又怎么会去长歌门呢?”

“书念得不错,以前私塾的先生跟长歌门的一位先生有私交,就让我去了。”杨书澜端起木盆里的水倒掉,洗了手:“天色晚了,没带菜回来,这个时间也没别的办法了,去芦苇里找点吃的吧。”

去芦苇里找吃的——这句话极大地激起了谢思渺的兴趣。含着金汤匙的他自然是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在水乡孩童中稀松平常的东西,兴趣满满,就看着杨书澜换了衣服,提了个桶,也给了他一个,两人趁着天还没黑,摸到了来路上经过的那片芦苇旁边。

杨书澜让他在岸上等着,自己脱了鞋赤脚踩进了芦苇里。谢思渺眼巴巴地看着杨书澜在芦苇里摸索,高高的芦苇遮住了他的身影,很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栽进这稀泥里,还好杨书澜看来是深谙此道,不过一小会儿就直起身子,朝他招手:“桶拿过来。”

谢思渺赶紧屁颠屁颠提了桶凑过去,发现居然是一只大螃蟹,不禁“哇”了一声。

“现在的螃蟹还不够好吃,将就着吃吧。”杨书澜让他拿好桶,丢了进去,又弯下腰摸了下,陆续摸出好几只。活蹦乱跳的大螃蟹在桶中乱爬,谢思渺第一次接触这些东西,有些手足无措,赶紧提到了岸上去。

“芦苇里会藏着很多小鱼小虾小螃蟹,还有很好吃的芦笋。”杨书澜边摸索芦苇边对他说。

谢思渺想起他不会杀鱼的话,就顺口问:“师兄是水乡人,为什么不吃鱼,不会杀鱼?”

杨书澜没抬头:“听乡里人说,父母是出去打渔就再也没回来,那天突降狂风暴雨……渔船都翻了。然后祖母就不吃鱼了,我也不吃。”

又是一段伤心往事,谢思渺不知从何安慰起,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就看着杨书澜又从里面摸出了几条巴掌大的鲫鱼,还有一些泥鳅,丢进另一个桶里,装了小半桶水,想必应该是准备给他吃的罢。

鱼虾螃蟹摸得差不多,杨书澜弄来一把芦笋,折了根水草捆起来,也丢在桶里,上岸在水边洗干净全是泥浆的小腿和脚,边穿鞋边吩咐谢思渺:“你在这里等着。”就转身走了几步,不知道绕到哪里去了。

他回来得也很快,手里提着些竹笋和野菜。两人一人提一桶,算是收获满满的往小屋走去。

到家时,杨书澜才“呀”了一声,有些窘迫:“我忘了带蜡烛回来,也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

晚上没有火光可是大事,两个人忙活了半天,终于还是找到了几根烧过的短蜡烛,却没有打火石。还好谢思渺顽皮,平时揣着俩这玩意儿时不时敲敲,才算是点上了火,做上了饭。

杨书澜的确是不会杀鱼的,看他笨拙地刮鳞,剖鱼,弄了好久,才把鱼和泥鳅弄好,先给谢思渺做了一锅鲜美的鱼汤,再烧水清蒸了螃蟹,最后煮了点野菜汤,炒了个竹笋,这顿饭就这么将就过去了。

谢思渺第一次吃到这么新鲜的鱼汤和螃蟹,虽然佐料很少,但是鲜得舌头都要被咬掉了。他喝完鱼汤,发出满足的谓叹:“师兄手艺真的好。”

杨书澜也吃完了,收拾碗筷洗干净来催他:“快去睡觉吧,这里没什么好玩的,蜡烛也……”

话音未落,石桌上短短的残烛烧到尽头,火光灭了。

月华浅浅铺了满院,偶有纷纷扬扬梨花花瓣,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谢思渺扑哧一笑。打趣他:“师兄说话真准。”

“别闹。”杨书澜轻斥,“睡觉去吧。”转身欲进屋,却一头磕在了门上,碰出一声响,吓得谢思渺赶紧摸着过来,扶住他:“师兄没事吧?”

杨书澜扶额定了定神,才说:“没事,扶一下我,还有蜡烛吗?点一下,我看不见。”

谢思渺这才知道杨书澜有轻微夜盲。平时在长歌门,夜间走廊上都是常年点着灯笼的,屋里也是直到睡觉才会吹熄蜡烛,是故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毛病。

“蜡烛没了……”谢思渺手轻轻放在他腰上,揽住他,“我扶着师兄进去吧,我还看得见。”

师兄看不见又如何?我便是你的眼便是你的手。

我一直陪着你……

杨书澜没有拒绝,谢思渺试探着牵住他的手,带着他一步步摸到了床上,让他坐下,见他脱了外套,深吸一口气。

距离近得太暧昧了……

他是个正常男人,何况肖想对象就在面前,等会儿还要同床共枕……

“师兄,我去喝口水!你先睡。”谢思渺平复了一下心情,跑出门吹冷风去了。

谢思渺背靠大梨花树,长长吁了口气,手上似还带着师兄的体温,摸摸脸,很烫,大概是脸红了,身上还有些暧昧的燥热。

不过是扶了师兄一把他就险些把持不住,这可不像他风流长安的小谢公子。五陵少年里面,他的风流是出名的,虽然里面苦衷自己清楚,但居然摸两把男人的腰还会脸红?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那个人是杨书澜。

只有他才会让自己轻易情动。

谢思渺又叹口气,借着月光打了点水再洗了洗脸,把不明所以的燥热消下去,才回房了。

待他回来,杨书澜已经靠里面睡着了,呼吸浅浅均匀。估计是累了吧,也好,避免尴尬。谢思渺边躺下边想,明天得把另一张床也收拾出来……

 


第二日一早谢思渺就做贼心虚一样收拾出了另一张床,道是天气热了,两人睡一起不舒服,杨书澜没怀疑他反常的勤快,点点头,让他在家里等着,自己先出去买了香烛纸钱,准备去祭拜祖母和父母。

按照风俗,他先做了几样菜,有菜有肉倒是齐全,分量却少,其实也就是仪式。先在家里摆好了饭,然后才收拾了,带着谢思渺出去祭拜了。

坟在更高的地方,是房子山后的另一侧,藏在一片竹林里。应该是附近人家都葬在这里罢,有的坟前已经摆上了祭品,插着香烛,还有纸钱燃过的灰烬。更多的却还是清清落落,坟前长着野草白花,有的已经快要盖过了坟头,很是寂寥的样子。

杨书澜祖母的坟在外围。去年才入土,算是新坟,人工的泥土痕迹还很明显,对比起来,他父母的衣冠冢早已是荒草萋萋,不禁让人生出难以言喻的感慨。

谢思渺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从前他对“祖先”的印象,只有烟雾渺渺的祠堂里模糊得连字都看不清的牌位,这般普通人家的坟冢,他只在纨绔子弟们长安郊外跑马踩踏田地时路过,当时还跟着少年们一起放肆地笑。

还真是年少轻狂的时光啊。

谢思渺和他走到坟前,杨书澜放下装香烛钱纸的布袋,开始蹲下来整理坟前的杂草。谢思渺学着他也开始动手,拔草丢到一边。杨书澜看了看,想说些大概是以他的身份不宜来做这种事之类的话,最后不知为何还是止住了言语,低头继续拔草。

很快杂草都清理干净。但杨书澜留下了鸢尾花,没有拔掉。

这种鸢尾,在有些方言里又被称为“扁竹根”,常和竹子一起生长,全株扁平,叶子很长,开着蓝蓝白白,或是紫色的花,和幽静的竹林,安静的坟冢,算得上相得益彰。

杨书澜记得自己祖母以前还是喜欢这种鸢尾的。幼时她给自己绣的东西,很多上面都有这个花;每年花期,老人浣衣归来,也会在归路上折两支,随便插在家中,等枯萎后再换掉。

事毕,杨书澜也不在意长歌门白衣被弄脏,撩袍跪下来,低头开始插香烛,撕纸钱。谢思渺看了看,觉得自己站着不太好,蹲着也不行,心念一动,也在杨书澜身边跪下来,帮他把纸钱分开,看着杨书澜逆着光模糊不清的侧颜,试探着问:“我也可以喊祖母吗?”

杨书澜停了一停,还是“嗯”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

谢思渺心情忽地有些好,连初夏,鸣蝉的聒噪混着不知名鸟儿的叫唤都不觉得烦了。

两人把纸钱分成两堆,一堆放在祖母坟前,另一堆放在杨书澜父母坟前,分别插上香烛。谢思渺摸出打火石,把香烛钱纸都点上,两人拜过,守着把纸钱烧完了,确定没有火星,才离开了这里。

走出来,天光比竹林中亮多了。谢思渺才发现杨书澜膝盖有些灰土,弯腰帮他拍了拍。

杨书澜却在走神,看着浩渺湖水不知道在想什么。谢思渺拍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神,侧头看着谢思渺道:“这边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我带你去集市走走吧。”

集市——这种地方谢思渺以前也是没去过的,又算是新奇体验了。

杨书澜家所在的岛并不算大,只有个卖些村民常用品的小店。他所说的集市在另一个岛上,算是这附近顶热闹的地方了。

集市不是每天都有的,一月三四次,一次也就大半天。赶集的人很多,附近岛上的渔民多会来集市采买自己所需的东西,一次买很多。毕竟交通也不算太方便,不可能每次集市都来赶集。

有渔民在赶集的日子,用自家渔船专门做往来交通的营生。杨书澜就带着谢思渺坐了这样的小船。渔船上还有若有若无的鱼腥气,谢思渺闻不太惯,便坐在船头看风景。同乘的还有几个乡亲,是认得杨书澜的,纷纷跟他打招呼。还有个老奶奶夸他:“杨家的这孩子,长得真是俊哩!又是个肯读书的,将来考个功名做了官光宗耀祖!”

旁人纷纷附和,谢思渺听得出,都是发自内心的赞叹。乡下人,世代打渔,都是粗人文盲,觉得会读书就是厉害,能去长歌门读书,更是顶厉害的。乡里乡亲,没有那么多算计,淳朴的感情在别的地方是如此难得。谢思渺不禁想起长安的纸醉金迷中,多少人虚伪的笑容,人前向他父亲夸赞“谢公子器宇轩昂,定会光耀门楣”,人后骂他纨绔子弟,不思进取。

连长歌门的弟子不都是这样的么?

“琴剑双绝杨书澜,百无一用谢思渺。”

所有人对他的好,都是因为他是侍郎的儿子,连自己的父亲不也是这样?自己浪荡,便是对不起列祖列宗,自己任性,便是门风败坏。

从来,只有他师兄,是不求条件的对自己好啊。

他想得出神,杨书澜见他抱膝低头,以为是不惯坐船难受,走过去拍他的头:“不舒服?”

确实是有点不舒服,虽是风平浪静,但船上和陆路总是不同的。谢思渺很少坐船,胃里的确有点闹腾,便点点头。

“很快就到啦。”杨书澜安慰他,指不远处的岛给他看。

船行得比较近了,已经能隐隐看到攒动的人头。杨书澜付了船资,两人下船,向里面的集市走去。

人很多,怕走丢,谢思渺自觉牵住杨书澜的袖子。杨书澜笑他:“多大人了,弄皱了不难洗吗。”让他放开,却自然而然般地牵住了他的手。

谢思渺心跳漏了一拍。

杨书澜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大概是他身体不太好的原因,阳光照射下来,明明是暖得不行,他的手却冷得如山涧溪水般。

谢思渺轻轻反握住他的手,试图给他带去几分暖意。

杨书澜并没有发现这空气几近暧昧,他带着谢思渺,挤过人流,开始逛集市。

其实所谓集市,不过大部分都是卖些水产品和日用品罢了。毕竟比不得长安洛阳的繁华,偏远地区,消费能力也低,集市物品主要还是贴近生活。

杨书澜买了些蜡烛,还有这两天吃的菜,谢思渺给他提着,看向旁边似是卖花的摊子:“要不要去买些种子?好活的花,种在院子里,不怎么打理也可以吧,下次回来也不那么冷冷清清的。”

杨书澜思索了一下同意了。摊位上大部分都是些带根的花株,品种算不得齐全,在本地十分常见。牡丹月季之类的他也不喜欢,看了半天,还是买了点牵牛种子。

“这个长大了可以绕在篱笆上。”谢思渺明白他买这个的意思。

杨书澜点点头:“你想吃什么?”

谢思渺看了四下,多数是些鱼虾之类,便道:“我们可以去芦苇荡抓,没必要买这些,师兄买米就行了。”

杨书澜想了想也是,就再买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便又带着谢思渺乘船回去了。

一回到家,杨书澜就先种下了牵牛。谢思渺看着他忙碌背影,想,大概过一阵,毫无生机的篱笆又是郁郁葱葱吧。

下午两人又去先前的芦苇荡抓了点小鱼小虾,杨书澜熬了粥,饭后又看起了书。他一直是极勤奋的,这个谢思渺知道,也没有打扰他,自个儿出门溜达了一圈回来跟他一起做晚饭。

如此这般过了几天,到了该返回长歌门的日子。

给屋子落锁的时候,谢思渺注意到,前几日种下的牵牛,隐隐已经破土,有了嫩嫩的两瓣芽。

梨花已经开过了,此时院中的大梨树枝繁叶茂,待一两个月便能有果了吧。

“走吧,下次有空再回来住。”杨书澜轻轻拍他肩膀,让他走在前头。

 


两人回到长歌,按惯例先去找了师父销了假后,又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谢思渺依旧上课睡觉,睡完了起来瞟一眼杨书澜的笔记又睡。

长歌门的轻纱罗曼向来是值得称道的风景。纱帘里学生书声琅琅,先生摇着蒲扇看着书,纱帘外蝉鸣聒噪,蛙声此起彼伏,小荷不知何时舒展了花瓣,荷叶的卷边也展开了。阳光更加刺眼,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挑阴凉的屋檐走。

夏天,来了。

对于长歌学子们来说,夏天来了四个字,可以算是喜忧参半的消息。

长歌门是有夏冬两个长假期的,毕竟农耕社会,夏天,特别是夏末,很多粮食都成熟了。而普通人能让家里的孩子读书就不容易了,收获的时候最是缺人手,所以学堂私塾都是默认夏天要放假的,长歌门也不例外。

能放假,学子们自然是高兴的,书院里青青白白的衣衫飞袂,看起来都有欢喜的色彩;然而假期就意味着半年一度的大考临近,不少平时散漫的学生都紧张起来,微山书院随处可见树下乘凉还拿着本书在背的学子,赏翠坪三三两两切磋的也多了起来。

不变的还是谢思渺,依旧一天睡到晚。

杨书澜卷起书,轻轻砸了下他的头:“听见了吗?”

谢思渺从睡梦中惊醒,双目迷茫,呆呆愣愣:“啊?”

杨书澜叹了口气:“先生说,明天考试,考完后放假三个月。”

三个月——这假期明显考虑了秋收,很长。

谢思渺仍是混混沌沌的,“哦”了一声,又想趴下去睡。

杨书澜又拍了他一下:“别睡啦,你要回长安么。”

“不知道,父亲没说,有人接就……”谢思渺埋在手腕拱了拱,一句话没说完就又睡着了。

也是神经够大条的。

杨书澜也没指望他回应,毕竟他的事情,师父肯定会安排妥当。

果不其然,晚饭时分,门主亲自造访他俩。

门主带来的消息就是,长安那边意思,谢思渺在长歌门待两天,来接他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回去干嘛……长安又不好玩。”谢思渺倚着廊柱嘟囔,“我还想去师兄家里玩呢,我种的花也不知道长起来没,想它得紧。”

“七月,要给你祖父办寿宴,你必须回去。”杨逸飞无奈。“本来按道理我本来也要出席,但七月另有江湖事要处理,长歌门只派使者前去。”

谢思渺眼珠子一转,忽道:“师兄,不如你就做这使者,和我一起去长安?”

杨书澜翻书的手一停,淡淡道:“不了,我要回去帮以前的私塾先生讲讲课,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能帮多少帮多少。”

谢思渺顿时失望,“要离开师兄这么久啊,怕是不习惯哦。”

“以前在长安,我们都不认识的时候你长这么大,怎么不说不习惯。”杨书澜打趣他,换得谢思渺嘿嘿一笑。

然而谢思渺心里长长一声叹息,被淹没在千岛湖的碧水下。

寿宴?骗骗杨逸飞是足够了,长歌门主自然也料不到到长安城里的明争暗斗。

明明是借着这个借口,把出来这么久的自己给逼回去——时机选得巧,理由也很充分。当年是他父亲把他送到长歌,说犬子尚小还需学习云云,算是给他摆脱了皇上的指婚,所以如今又让自己回去,还推脱不了,这么巧妙的法子,八成是大明宫中那位娇俏的小公主想的。

只是不知道,这一去,还有无归期,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到师兄……

第二日的考试自是难不倒杨书澜,谢思渺照样没写完卷子就睡着了,等了两日分数,果不其然,杨书澜满分,谢思渺刚刚及格。

杨书澜收拾东西的时候谢思渺看着,也没动手帮他。待他打包完毕,谢思渺才道:“师兄,下次见面真的要那么久啊。”

杨书澜把书箱搬上桌子,笑道:“不过几月罢了,下次回来,给你带竹笋吃。”

谢思渺点点头,送他上了渡船。

很是舍不得的样子,谢思渺拉着他说了好多话,什么牵牛花不浇水会不会活不下来啦,大梨树的梨子能不能吃啦,芦苇荡还有没有螃蟹啦,听得船夫都发笑,杨书澜无奈地跟着笑。

最后杨书澜坐在船头,船渐行渐远,码头上谢思渺的青白衣衫逐渐不见,融入这千岛浩渺中。

当时杨书澜也未曾想到,这一别,谢思渺竟是再未回长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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